在上海的咖啡馆、茶馆、书店等空间,悄然兴起一种新潮流:白天商业业态,晚上演艺舞台,“双业态”乃至“多业态”灵活切换,聚集不同人群,叠加多元体验。

2019年,上海首推《上海市演艺新空间运营标准》,满足演出场次每年不低于50场等指标,便可将写字楼、商场、园区的非标准剧场转换为“演艺新空间”。迄今,上海正式授牌的“演艺新空间”已超过100家。

在授牌“演艺新空间”之外,越来越多空间开始拥抱演艺新业态。在咖啡馆、香氛店、自行车店,时间一到晚上7点30分,你可能会发现身边的陌生人突然开始了他们的表演。而一辆行驶在马路上的公交车,突然上来两位奇怪的乘客,车厢瞬间变成一个移动的小剧场。有业内人士把这些广泛多元的空间称作“新形态演艺空间”。

如同在纽约百老汇之外,有“外百老汇”及“外外百老汇”,在那些狭小的咖啡馆、酒吧和旧车库里,诞生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创意。正在打造“演艺大世界”、建设“亚洲演艺之都”的上海,也在进行着多层次业态的探索,营造商旅文体融合的消费体验新场景。

话剧《惊鸿变》在朵云书院·戏剧店上演

咖啡与戏剧的化学反应

位于上生·新所的“永久1940”,本月迎来一群戏剧人,他们排演的沉浸式戏剧《广告牌》将在第四届咖啡戏剧节上演。

“永久1940”是上海老字号永久旗下的创新自行车品牌,空间里满满的工业风,门把手是修车工具制成的,墙面悬挂着车架,车链条嵌入地面。

但这不仅仅是一家自行车零售店,店内约一半的空间为餐饮区域,提供咖啡、甜品、轻食。“我们是一个集自行车零售、车辆改装维修、餐饮、社交活动等于一体的空间。”品牌主理人杨扬说。

位于上生·新所的“永久1940”

这样一个看上去跟演艺“八竿子打不着”的空间,会带来怎样的观演体验?

“《广告牌》讲述的是一群当代大学毕业生的故事,它的故事可以发生在酒吧、仓库,也可以发生在咖啡馆,不同的空间可以带来不一样的体验。”上海现代人剧社总监张余说。

张余介绍,最早的咖啡戏剧诞生在20世纪初的法国巴黎。一群年轻戏剧家,把他们进不了剧院的作品,搬到巴黎随处可见的咖啡馆里上演。也许是作品的先锋性,也许是年轻戏剧家们的创意,让咖啡戏剧从巴黎走向欧洲其他国家,风靡一时。

2000年初,肇嘉浜路567号出现了一家“真汉咖啡剧场”,这可能是咖啡与戏剧第一次在上海联系得如此紧密。后来,安福路上出现过“永乐咖啡小剧场”,五角场出现过“创智环境咖啡剧场”,等等。这些空间上演的剧目吸引了许多大学生和青年白领观众,但遗憾未能长期运营下去。

2021年,上海以6000多家咖啡馆的数量,成为全球咖啡馆最多的城市。咖啡文化掀起高潮,“咖啡戏剧节”也在上生·新所应运而生。迄今,“咖啡戏剧节”已上演《备忘录》《迷幻变奏曲》《爱尔兰咖啡》《加薪秘诀》等十余部作品。

《广告牌》在咖啡戏剧节上演

20年前,上海的戏剧人想要找到合作方和资助方,演一部咖啡戏剧,时常面临四处碰壁的窘境。20年后的今天,演艺新空间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次第生长,越来越多商家认识到文化对商业的加持,积极拥抱演艺新业态。

为何主动参与咖啡戏剧节?在杨扬看来,现在开实体店,和传统零售店的思维有很大不同,体验感变得越来越重要。

在上生·新所,无论是书店还是香氛店,多多少少都在卖咖啡。咖啡的引入,让空间变得更有松弛感和人情味。在附近居住、上班的人,偶尔也会来店里办公、社交。同样,演艺内容的引入,也可以丰富空间体验,实现跨圈,吸引更多潜在用户。

杨扬说:“商业空间正在变得越来越开放、复合,靠有趣的内容吸引不同的客群来到这个空间,利用好这个空间。喜欢骑行的人可能也喜欢咖啡,喜欢咖啡的人可能也喜欢戏剧。当空间承载的不仅仅是商品,而是一种生活方式,就能营造出商旅文体融合的消费体验新场景。”

《备忘录》在咖啡戏剧节上演

让观众成为演出的一部分

演员赵洁曾在小剧场、咖啡馆、书店等不同空间演过她自导自演的独角戏《雪莉·瓦伦丁》。她在剧中扮演一位被困在家庭琐事中的女性,渴望摆脱日益沉寂的生活状态,重获生命活力。

赵洁记得,有一次在茑屋书店演出,二楼的咖啡酒廊成了雪莉·瓦伦丁的厨房与会客厅。演出中,她亲手制作三明治,邀请观众品尝。

“你好吗?”在剧中,赵洁有这样一句台词,她对着与自己相隔咫尺的女性观众讲出来。这位女士先是点了点头,赵洁继续和她四目相对,只见她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。最后,她站起来,给了赵洁一个拥抱。

《雪莉·瓦伦丁》演出过程中,演员赵洁和一位观众拥抱

“当时这位观众的反应,给了我很大的触动。我想,这就是新空间和传统剧场的区别,它打破了‘第四堵墙’,让演员和观众变得如此之近,我们之间产生真实而深入的互动和影响。如果这部戏能让雪莉折射出观众内心最隐秘的真实,从而被理解被倾听,那就是咖啡戏剧带来的意外惊喜。”赵洁说。

赵洁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,一开始活跃在传统剧场舞台。她第一次尝试在演艺新空间演出,是2018年在思南公馆上演环境戏剧《意浓马提尼》。迄今,她已在咖啡馆、书店、公寓等各式各样的新空间演出超百场,并担任多部作品的制作人、导演。

一开始,习惯了传统剧场舞台的赵洁并不适应演艺新空间。“离观众太近了,观众就坐在我旁边,对演员的专注力是极大的挑战。此外还要学会如何与观众互动,营造更多沉浸感,这也需要演员的自我突破。”

赵洁演绎《雪莉·瓦伦丁》

“95后”观众周洋在北京工作,每年都会在法定假期或年假,把不小的一笔支出用于“打飞的”来上海看戏。每次来,她都住在人民广场周边,成为演艺大世界各大演艺新空间的常客。有的戏她是慕名而来,有的戏是意外邂逅。有时候路过一家餐厅和咖啡馆,正好看到海报,晚上有沉浸式戏剧上演,她就碰碰运气走进去看看。

在周洋看来,新空间演艺最大的吸引力,就是“多重体验”的叠加。“酒也喝了,戏也看了,有时还会被演员邀请上台‘对戏’,过过瘾,释放压力。更有趣的是,物以类聚,我在这样的空间里结识过好友,也‘捡’到过客户。明明奔着看戏去的,一聊发现还能做业务。看完戏,顺道把合作谈了。”

在赵洁看来,和传统剧场的观众相比,新空间的观众群体有很大不同。他们以“90后”“00后”为主,非常年轻,比起传统剧场的观众,他们更喜欢轻松、随意的观演氛围,注重参与感和体验感,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演出的一部分。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里,戏剧为他们提供了情绪价值,带来心灵的疗愈。这是新空间演艺火爆的重要原因。

把“硬伤”变成核心竞争力

当导演张笑帆第一次走进朵云书院·戏剧店三楼空间时,他心里有些没底,不知道在这个空间做一部原创戏剧,究竟会是什么模样。

《惊鸿变》在朵云书院·戏剧店
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这个空间直接的“硬伤”:跟标准剧场比起来,这里的灯光、音响都有明显的缺陷。但激发他创作冲动的,正是这一空间的独特性。“朴素的空间,老旧的回廊,从窗户望出去,可以看到上海的小马路和梧桐树。让人想要去探索,这个空间的边界在哪里?”

于是,原创戏剧《惊鸿变》在这里诞生了。书店三楼变身拥有6个演区的剧场,演员在观众中穿行。没有灯光,演员就手持光源,影子投射在墙壁上,形成独特的氛围感。有一场“梦境戏”,演员在阳台,隔着玻璃演,给观众带来亦真亦幻的感受。“因陋就简,因地制宜,把劣势转化成优势,给观众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。”张笑帆说。

去年首演以来,《惊鸿变》已在朵云书院·戏剧店累计演出17场。这个从舞台上生发的原创IP,还延伸出小说,在网络上连载。书店孕育了戏剧,戏剧又反哺了文学。世纪朵云还和笑懿迦文化合作推出演艺厂牌“创意共生场”,多个项目正在孵化中。

《惊鸿变》

在新空间创作,张笑帆特别强调“共生”的理念:“创作者和演员之间、演员和观众之间、作品和空间之间,都是共生关系。我们每场演完都有演后谈,在B站直播,聆听线上线下观众的反馈,有好建议我们就会吸取,迅速迭代,最终共创出一部既具欣赏性又具商业性的作品。这种灵活性,是传统剧场不具备的。”

近年来,张笑帆和他的团队在各式各样的文旅空间进行过探索。豫园的九曲桥、宋城的一艘船、古镇的一个茶馆,还有餐厅、农田甚至滑雪场。这些看似跟演艺不相关的空间,被他称作广泛的“新形态演艺空间”。

去年上海旅游节期间,张笑帆导演了开心麻花出品的《开心巴士》,将一辆双层旅游巴士变成一个移动的剧场。两位“不速之客”登上巴士,和乘客们开启了一段奇幻旅程。巴士驶过大世界、东方明珠、陆家嘴“三件套”以及东昌路码头、外白渡桥、人民英雄纪念塔、外滩等城市地标,把观剧、赏景、购物、交友融为一体。

《开心巴士》

近年来,从上海到全国各地,新形态演艺空间呈快速增长之势,涌现过许多成功的案例,也有不少失败的案例。有的空有噱头,有的形式大于内容,让观众期待落空。

张笑帆认为,对新空间的文旅探索,好的创意,可以起到“四两拨千斤”的效果,将空间的劣势转化成核心竞争力,产生独一无二的体验。但如果剧情、交互、体验和空间不适配,就会“翻车”。“这些新形态演艺空间差异很大,唯有在深度理解空间的基础上发挥创造力,做到‘一戏一格’,情景交融,才能实现文化和商业的共赢。”

激发多元生态,释放更大活力

记者:在上海,商业+戏剧“双业态”的融合,为何会“火”起来?

张余(上海现代人剧社总监、上海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):这几年,上海演艺新空间不断涌现,有的是在写字楼、商场、文创园区开辟小剧场,有的是让戏剧走进咖啡馆、书店、酒吧。后者不是单一的剧场功能,而是呈现“双业态”甚至“多业态”的融合,相互赋能。

就像我们做咖啡戏剧节。很多咖啡馆是白天营业,晚上7点以后客流锐减。但把戏剧引入咖啡馆之后,晚上7点30分开场,可以为咖啡馆增加额外的夜间人流和消费。咖啡戏剧节期间,票房归演出方,几十位观众带来的消费归咖啡馆。一方面,演出方省去了场租,另一方面,咖啡馆有了新的收入,这是一种互利共赢。

“永久1940”内部空间

记者:在这些新空间里的戏剧,跟常规剧场里的体验有何不同?

张余:上海有很多不同时期的历史建筑。常说建筑可阅读,我们提出一个新的口号,“建筑可戏剧”。

我们今年要做一部法国戏剧《备忘录》,它是发生在一个公寓里的故事,在孙科别墅的一楼演出,比在剧场舞台上搭建一个公寓更有沉浸感。我们还有一部戏叫《11号配方》,是跟调香师有关的,计划在一家香氛店里演出,也很有沉浸感。在这样的空间里演出,能给观众带来一种沉浸感。真正将戏剧融入他们的生活。

许多“95后”“00后”观众把看戏作为一种休闲生活方式,一种社交的场所。不像剧场里要正襟危坐,而是希望可以自由轻松,在不同的空间里,喝着咖啡、喝着酒去看一部戏。

戏剧演出观赏方式的创新,早已成为国际戏剧创作的关注点。戏剧过去作为单纯的舞台表现样式,观众是在剧场被动地观赏,其实戏剧的作用远远不止单纯的观赏,戏剧的互动和交流,戏剧角色的转换体验,戏剧场景的再现和营造,能够充分调节参与者的心理状态。如果有个地方,能让身心疲惫了一天的上班族放松下来,笑一笑或流流泪,可能这天晚上就不会失眠了。

亚洲大厦《寅时说》演出现场

记者:上海的演艺新空间已突破100家,以上演沉浸式小剧场音乐剧为主,出现同质化倾向,如何激发多元的内容,释放出更大的活力?

张余:演艺新空间这个新的样式出现之后,部分作品取得了成功,必然会出现大量同质化的作品。市场变得很“卷”,有的戏演了三年,有的戏只演了很短的时间。而且,观众一开始比较有新奇感,时间长了以后,如果没有特别好的剧目和演员,也会渐渐丧失兴趣。

演艺新空间的发展,还处在一个摸索的阶段,业内人士也都在动脑筋,下一步该如何走,思考新空间的数量能不能突破,作品的质量能不能提升。

目前,许多新空间的作品,考虑商业效益的比较多,小剧场的先锋性和探索性不足,大家都不敢太超前。还有,票房好的作品,大都还是以国外引进版权为主,票房、口碑都很好的原创作品还不够。未来,希望能在这里诞生更多的原创作品。

《迷幻变奏曲》在上生·新所上演

记者:这些新空间和新业态的涌现,给上海的演艺市场、演艺生态带来了什么?

张余:上海不能只有大剧场,还需要许多小剧场和演艺新空间,作为金字塔的塔基,让戏剧的生态进入良性循环。百老汇之所以繁荣,离不开外百老汇和外外百老汇604个演出空间。许多作品已经在外百老汇千锤百炼了十多年后,才进入百老汇的商业剧场。

这些星罗棋布的新空间,给年轻的戏剧从业者创造了机会。上海目前有13所大学都有表演专业,每年仅表演专业的毕业生都有1000人。国有剧团每年招收的人数非常少,就业成为一个难题,许多人要么转行,要么离开了上海。

但现在,这么多新空间给了年轻人生存的空间。目前,大约80%的演艺专业毕业生都在新空间就业。新的演出机会还吸引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来上海,成为“沪漂”,在这里磨炼自己,追寻自己的戏剧梦想。人才的汇聚,会对上海的演艺行业发展、文旅产业发展起到直接的助推作用。